东西问·人物丨《呼啸山庄》译者,百岁杨苡走了******
中新社北京1月31日电 题 :《呼啸山庄》译者 ,百岁杨苡走了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 宋春丹
2023年1月27日晚 ,杨苡去世 ,享年103岁。
杨苡的书房里 ,挂着自己17岁时的照片。德国作家安娜·西格斯曾写过一部小说《已故少女 的郊游》 ,杨苡常开玩笑地对望着这张照片 的朋友说,其实这也是个“已故少女” 。
这位“已故少女” 、本名杨静如 的《呼啸山庄》译者 ,已经走了 。
在生命最后一年里 ,她每天仍在看报看新闻看电影,听喜欢的老歌 。她喜欢听一首美国乡村歌曲《你 是我 的阳光》,每次她念出歌名 ,都能从中感受到一种自信 的生命力。
翡翠年华
杨苡最喜欢讲述童年和少女时代的故事,一度想将这段生平写成回忆录 ,命名为“翡翠年华” 。
1919年 ,她出生于天津一个大家族 ,父亲杨毓璋 是中国银行行长,家有两位夫人 、一位姨太太 。虽然女儿出生两个月他就病逝了,但留下了可观遗产 。
杨苡从小就很黏哥哥杨宪益 ,最爱跟在后面去逛书店 。哥哥出去都 是前呼后拥,看中了什么吱个声 ,佣人就上去付钱,大包小包拎着 。杨苡每逢想要书 、玩具或别 的什么,就在后面拉拉他 的衣服。杨宪益对这个小5岁 的胞妹特别好 ,总是有求必应,对佣人吩咐一句“要这个” ,就全解决了。
杨苡15岁时 ,杨宪益给她看了刚问世 的《家》。她觉得巴金写的《家》和自己家很像 ,祖父都在四川做过官,都有老姨太。也是在杨宪益的建议下,1938年,她南下昆明求学 ,进了西南联合大学。
她前一年从天津中西女中毕业后保送南开大学中文系,因此进西南联大算是“复校生”。沈从文说中文系那些线装书会把她“捆住”,她听从建议进了外文系 。
在巴金介绍下 ,杨苡在天津时认识了在南开中学教英文的李尧林 。杨苡曾与他相约昆明见 ,但在巴金的大哥自杀后担负着养家重任的他最终没有出现 。
杨苡参加了穆旦、林蒲等人组织 的高原文学社 ,在一次活动上,“穿一件黑底小花 的旗袍,外罩红色毛衣 ,美极了”的她吸引了学长、年轻诗人赵瑞蕻的追求。1940年,两人结婚 。
1941年,22岁 的杨苡和丈夫赵瑞蕻在西南联大 。受访者 、杨苡女儿赵蘅供图她给李尧林写了一封信 ,说“你让我结婚 ,我听你 的”,此后两人很长时间没再通信。后来他回信说:“我只希望有一天我们又能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听我们共同喜爱的唱片,我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。”
1945年 ,李尧林病逝 。这让杨苡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心被撕裂 的感觉 。多年后 ,她在《梦李林》(李尧林笔名李林)中写道:“好像曾有个人走进我的心里,点亮一盏灯 ,但没多久 ,又把它吹熄 ,掉头走开了!”
“只有这个本事来表示我们并不屈从”
20世纪50年代初,生活曾 是安定而美好 的。南京大学迁到鼓楼一带后 ,买下了附近一些房子分给教职员。赵瑞蕻分到了一座两层小洋楼的一层。
1953年,高教部派赵瑞蕻去东德莱比锡的卡尔·马克思大学任访问教授,教中国文学 。得知孩子不能带去,杨苡就留了下来。
那几年杨苡不上班,在家里译书 ,履历表中填的职业 是“自由翻译工作者”。就在这里,她完成了经典译作《呼啸山庄》 。
她在中学时代就看过《呼啸山庄》改编的美国原版电影《魂归离恨天》,1943年在中央大学外文系借读时在图书馆读到了原作 。此前,梁实秋曾翻译过这部作品 ,定名为《咆哮山庄》。梁实秋英文水平超一流,但杨苡总觉得译名不妥 。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,一阵疾风呼啸而过 ,雨点打在玻璃窗上,宛若凯瑟琳的哭泣 。灵感突然从天而降,她兴奋地写下“呼啸山庄”四个大字。
1955年6月 ,《呼啸山庄》由巴金 的平明出版社出版 ,极受欢迎 ,但不久受到了批判。“文革”期间,因《呼啸山庄》和儿童文学作品《成问题 的故事》《电影院 的故事》被批 ,以及受哥哥杨宪益被捕入狱 的牵连,杨苡一次次挨批斗 。《呼啸山庄》也销声匿迹了。
1969年夏的一天,红卫兵提审她时要她交代和巴金的关系 ,因她不合作,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 。但她没有流泪。她说 ,我们都学会了绝不轻易流泪,因为只有这个本事 ,以此来表示我们并不屈从 。
杨苡和巴金的通信始于1935年 ,彼时她手上一共存有23封巴金的信,后不得不交出 。1972年,杨宪益出狱后 ,杨苡也被“解放”。这些信随之发还,一封未少 。
杨苡继续在南京师范学院当教员。1980年 ,杨苡辞职。很多人劝她等定了职称再退休,她毫无留恋,痛快走人,以打过七五折 的每月90余元工资退休 。也因此,她一直没有职称。有人称她“教授”时 ,她一定要指正:“我不 是教授,我 是教员 。”
“世界上最富有 的人”
杨苡一直记得,80年代初和中叶 ,是一长段美好的令人振奋的新时期 。
1980年,她 的代表译作《呼啸山庄》重回人们的视野 ,受到读者极其热烈 的追捧。
《译林》杂志创始人李景端一手促成了《呼啸山庄》 的再版。他告诉记者,改革开放后他所在 的江苏人民出版社开始少量翻译出版西方国家当代文学作品 ,急需一部外国名著译作打响第一炮。但找人现译时间太紧,杨苡 的西南联大同学、安徽大学教授巫宁坤向李景端推荐了《呼啸山庄》 。李景端向社领导汇报后 ,社领导几乎没有犹豫,很快拍板 。
第一版印刷1万册 ,很快销售一空 。后来,《呼啸山庄》转由《译林》杂志发展而来的译林出版社出版,至今仍是该社 的长销品种 。
1980年版《呼啸山庄》 。1987年5月,《雪泥集——巴金书简》由三联书店出版 ,收录了巴金致杨苡 的书信 ,包括发还给她的23封信 ,以及后来 的通信 ,长短不一 ,共存60封 。得知她手上有这么多与巴金 的通信 ,她同学羡慕地说她是“世界上最富有 的人” 。
“生命始于80岁”
晚年,杨苡喜欢在深夜看着透过窗帘流泻进来 的月光回忆故旧。
白天,她大部分时间都宅在家里 ,就喜欢在家给老友写信 。她会花大量 的精力去整理这些信件和旧照片,这是她最珍视的物件 。她爱写信 ,还好写长信 ,常常落笔七八页纸 。与之通信者不计其数,有老朋友过世,她会将对方 的通信寄给其子女。
她保持着早年教会学校的规矩礼数 ,有访客来要请对方用下午茶 ,送客要送出门外 ,穿衣要分场合,听音乐会 、出去吃饭前都要洗脸描眉 。
平日聊天,杨苡无论讲到什么都要引到哥哥杨宪益身上,觉得他无所不晓 。2007年 ,92岁 的杨宪益得了淋巴癌 ,却能配合医生做35次放疗。放疗后 ,他回到家,又能自由自在地吞云吐雾 、在沙发上堕入他“从不公开 的遐想”中了,还玩起了丢了很久 的打油诗。
杨苡自豪地说,杨家人都不容易被什么疾病吓得魂不附体,都能做到“猝然临之而不惊,无故加之而不怒”。或许正因为此,杨家有惊人的长寿基因 。母亲享年96岁,杨宪益活到94岁,姐姐杨敏如活到102岁。
百岁杨苡 。受访者 、杨苡女儿赵蘅供图近几年,杨苡每年都说:“我有预感,今年过不去了 ,更要抓紧了 。”
她一直在为离世做着各种准备,与沈从文 、巴金 的通信已经捐给了博物馆 ,与邵燕祥的通信已经托人还给本人 ,大量的藏书要想好怎么送掉 ,房子最好也能捐出去 。她不想留任何遗产 。
她常自嘲地引用自己曾翻译过的一篇短文 :“老朋友,请努力活到80岁吧 ,这是生命中最好 的时刻。人们可以包容您的一切一切 。您要 是还有疑问 ,我就告诉您:生命始于80岁。”
1999年丈夫赵瑞蕻去世 ,那年,她正好80岁。她对家具 、书籍和随处可见的娃娃总是突然有新主意,经常指挥保姆重新摆放一番。照片也在不断变换位置 ,但不论如何摆放 ,巴金和杨宪益 的照片总 是放在最突出 的位置。
2022年9月12日是杨苡103岁生日。这一年 ,《杨宪益杨苡兄妹译诗》《杨苡口述自传:一百年 ,许多人,许多事》上集(杨苡口述 、余斌撰写)和《天真与经验之歌》相继出版。她还有很多工作计划 ,要出版自传下集、诗集、散文集,整理手稿信件 。9月26日 ,在公证处协助下,她正式办好了私房捐赠的法律手续 ,完成了挂心已久 的一件要事。
她从不避讳死亡的话题,也从不失去盼望。她最喜欢引用《基督山恩仇记》里的结尾:“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两个词当中:等候与盼望。”(完)
(文图:赵筱尘 巫邓炎) [责编:天天中] 阅读剩余全文() |